听阎学通讲国际关系：道义现实主义与大国崛起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普林斯顿读书汇 Author PUP China
云里编者按：本期分享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阎学通教授的一本新书介绍。他最近的几本著作中提出了“道德现实主义”和用“政治领导力”来解释“软实力”和国家崛起。这些概念和分析框架，对理解美国大选结束后的中美关系和国际局势走向提供了不同的思考角度；这些理论也显示出作者受中国古代儒家政治伦理和价值观相当大的影响，它们在二十一世纪的国际关系理论和实践中究竟功效如何以及是否真有“普世性”，尚有待检验。感谢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中国办公室授权我们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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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按语：相比较于大国崛起，目前国际关系研究普遍更加关注大国衰落问题。而在众多新兴崛起力量中，中国的崛起无疑更加令人费解。中国是如何在许多领域的发展水平都落后于美国等国家的情况下，取得越来越重要的国际影响力的呢？借鉴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政治决定论，PUP作者、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阎学通教授在他的最新著作 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中提出了道义现实主义理论（moral-realist theory）。该理论认为，一国的兴衰与政治领导力密切相关。
道义现实主义理论
Moral-Realist Theory
政治领导力是国家实力的关键，而道义则是政治领导力的精髓。虽然经济和军事实力是国家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对于总是按照道德准则行事的政治领袖来说，它们只是次要的——在确定全球秩序的时候也是如此。
阎学通认为，新兴国家的政治领导力越强，越能在国际秩序中取得优势地位。在2019年年4月，他的新作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正式发布之际，阎学通教授接受了普斯顿大学出版社的独家专访，为读者深入解读领导力与国际政治格局的内在关系。下面是访谈内容。
Q1.
您是如何想到要将政治领导力与大国崛起两个主题联系起来的呢？
阎学通教授: 这与我对我国先秦政治著作的大量阅读有关。我发现几乎所有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家都将国家的繁荣与衰落归咎于统治者。在古代，中国的政治制度一直很稳定，没有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变革。但是与此同时，每个朝代都确实经历了兴起、繁荣、衰退以及灭亡的过程。对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家来说，这个过程中可以清楚辨识出的变量就是领导力的变化。这一现象也给我提出了两个问题：
1，相似的政治制度为什么会带来不同的政治结果？
2，为什么当政体保持不变的时候，国家的兴衰与领导力有关？
Q2.
您认为您的新作能为解决大国崛起问题带来哪些新的启示？
阎学通教授: 提到大国崛起，绝大多数研究者都会致力于分析大国为了夺取国际领导力而制定的具体战略，并致力于分析某一战略奏效的具体原因。并且，研究者们纷纷倾向于将大国的崛起和衰落看成是不同原因导致的结果，比如帝国的过度扩张往往被视为大国衰落的主要原因，而技术创新则被认为是大国崛起的重要原因。
与此不同，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这本书则将领导力作为大国崛起和衰落的共同原因。
我特别关注在政治决策中领导者的个人作用。这种以领导力为中心的分析思路整合了个人、国家和整体秩序三个层次。这种分析思路不仅能够解释大国兴衰的原因，还能解释国际格局、国际规范以及国际制度的变化。
Q3.
您认为中国古代政治理论和现代政治理论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什么呢？
阎学通教授: 我认为中国古代哲学家对中国古代国家之间关系的分析同样适用于当今国际关系。
在我看来，先秦诸国正是以当今国际竞争的方式在互相争夺霸权。但是对中国古代哲学家来说，中国就意味着“天下”，而现代学者则是从全球视角来审视国际关系的。虽然，从空间上来看现代国际关系的地理范围已经扩大到全球了。但是，我认为当今国家秩序仍然和先秦国际秩序上存在着某种结构上的平行关系。因此，古代哲学家关于主权力量的相互作用的思考仍然适用于当今国际政治关系，这就好像《孙子兵法》与现代军事的关系。再比如，中国古代哲学家提出的“王霸之辨”也适合于当代全球体系中国际规范的建立。
Q4.
那么您认为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智慧对当今国际政治格局最大的借鉴意义在哪里？
阎学通教授: 中国古代哲学家们告诉我们，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秩序，都离不开参与者之间的等级关系，而绝对平等的关系会导致混乱。任何形式的组织都会存在领导者和下属者两种最基本的关系，与绝对的平等相伴随的是“暴民正义”。正如我们在Twitter，Facebook以及其它缺少公认的社区领导的社交媒体平台上见到的社会“凌霸”现象。
因此，我认为政治领导力是所有类型组织结构的先决条件。不同的领导力类型将会带来不同类型的社会秩序。
2017年以来，国际秩序的不稳定主要是因为缺乏强有力的国际领导力。人们可能对为什么会缺少声望良好的国际领导核心存在多种解释，但是无疑大家普遍认为这种缺席是导致国际秩序混乱的最重要原因。
Q5.
那么您认为中国落后于其它发达国家的最重要原因是什么，即使现在她在世界舞台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阎学通教授: 中国的经济实力仅次于美国，位列世界第二。然而，发达国家并不因此将中国看成是国际领导者。主要的原因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认为中国走的是“人治”而不是“法治”道路。从某种角度来看，“人治”比“法治”更加高效，但是由于它对言论自由的限制导致它更加容易遭受毁灭性的灾难。为了最大程度减少统治者个人的决策失误，国家需要有一个咨询、建议机构，这在古代中国中央系统中非常流行。
Q6.
一国的崛起总要以牺牲其他国家为代价吗？
阎学通教授: 是的。新兴力量和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之间存在着“零和”（zero-sum ）结构性冲突。“大国崛起”的定义就是一个新兴国家不断缩小与地位霸主之间的能力差距，直至超越后者的过程。
所有占主导地位的国家都将维持国际统治秩序看作是自己的战略利益，因此被赶超就意味着巨大的战略损失。同时由于“零和”（zero-sum ）结构性冲突，新兴大国的崛起必然导致其他大国国际地位的相对下降，即使他们的绝对实力仍在增长。
Q7.
根据您的理论，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美国国际地位的下降呢？
阎学通教授: 我认为自克林顿政府之后，美国的政治改革就不像中国那么积极了，这是美国相对衰落的最重要原因。布什政府采取了一个更加激进的领导策略，他将国外军事扩张看得比国内政治改革更加重要；虽然奥巴马政府有改革的意图，但是却未能付诸实践；而特朗普政府采取的经济激进策略与其说是改革不如说是倒退。特朗普政府放弃国际领导力的策略实际上为中国提升国际影响力提供了战略机遇。更重要的是特朗普并不是一个特例，许多大国在这一问题上都采取了相似的策略。
Q8.
您希望您的读者通过阅读这本书能够收获什么？
阎学通教授：首先，我希望决策制定者们可以意识到国家实力的增长是由国家领导层领导的改革决定的，而领导者的能力也可以通过他能够实施多少改革来评估；其次，我希望国家关系的研究者们在阅读完本书后，给予政治领导力，尤其是领导力在国际变革中的作用更多的关注；最后，我希望大众读者们在选择他们的领导人时更加理智，要根据他们在政治生涯中所实施的改革而不是他们的演说术来进行投票。
阎学通，中国外交政策、国家安全和中美关系领域的顶尖专家。他目前担任清华大学—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管理委员会主席，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原主编。2008年，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将阎学通评为全球百大知识分子之一。2011年，阎学通与PUP合作出版的Ancient Chinese Thought, Modern Chinese Power 创建了国际关系研究的“清华路径”，该书分析借鉴中国先秦思想，提出以“道义”为核心的政治领导力是国家实力的关键所在，是中国学界对全球国际关系学的重大贡献。2015年至今，阎学通为爱斯唯尔高被引政治学唯一学者。2018年，他被授予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阎学通还是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中国学术顾问理事会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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